漫步纽约,转过街角,某部影片,某些场景中的人物、布景、故事历历在目,已溶进这城市的肌肤血脉。时代广场灯火辉煌,格林威治村绿树荫浓,哈莱姆区铺满石子的门廊和人行道,充满隐约船只和肮脏垃圾的海滨,火车站和豪华宾馆,高耸苗条的塔楼。明亮大街与神秘小巷,摩天大楼与隐秘街角,充满着鸡尾酒舞会、地铁追击、田径场群架和罗曼史。电影如同钥匙,解开这城市的秘密。
《西区故事》(1961)
《西雅图夜未眠》中,帝国大厦的会师开始了一段铺陈已久的浪漫故事。《电子情书》(1998)中汤姆•汉克斯和梅格•瑞恩结怨在西区北部街角书店,最后情定中央公园。《纽约的秋天》和《秋天的童话》,纽约成为爱情的天堂,长岛的碧海长天和中央公园的绚烂黄叶为证。《蒂梵内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1961)中,纽约温和的十月早晨,57街和第五大道的街角,奥黛莉•;赫本手拿丹麦酥皮饼和咖啡用早餐,成为著名的开场场景。《大人》(1988)中纽约休南区(Soho)宽阔的顶楼大房间成了汤姆•汉克斯的游戏室,用来玩滑板、篮球和蹦床。《罗丝玛丽的婴儿》中维多利亚风格的古旧公寓充满凶兆,《法国贩毒网》(1971)中布鲁克林街区那些驾车追击场面依然惊心动魄,《美国往事》(1983)中权力、欲望、情感的较量都湮没在灰暗的楼群街巷,《西区故事》(1961)歌舞升平中透视纽约各个层面的生活,暴富与赤贫,废墟上的变迁……影像中的纽约彼此拼接,成为肌理细密的完整轮廓,真实与虚构的城市彼此映照、改变、交织,融合在一起成为“纽约电影”。城市超越了地理和经济意义,是影像与风格、记忆与梦想的独特所在。
卡尔维诺在《隐形城市》中说:“城市,如同梦想,被欲望和恐惧构筑。”纽约,复杂的、动态的钢筋水泥城市,人群稠密的世俗城市,电影中的梦幻城市,华丽易碎的梦。这城市的独特景象、语言、情绪、种族关系,一切都明晰可辨。而充满明墙暗影的有力影像、微妙色调、飞快节奏,都适合剧情片的简洁。
纽约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摄影棚。”成百上千部电影在这纷繁复杂的城市拍摄,这些漫无边际的胶片陈列出广阔厚重的城市肌理。时代变更,经济荣衰,社会不公和贫富分化,文化宽容与冷漠,移民、成长、衰退、重生……从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希区柯克(Hitchcock)到斯科塞斯(Scorsese),都用胶片讲述关于这城市的寓言。
美国电影工业诞生于纽约,第一段关于纽约的运动画面摄于1896年5月11日,纪录哈罗德广场春日景象。第一部美国商业电影也在纽约一个小工作室诞生。这里也诞生了格里菲斯早期作品。可惜繁荣期只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很多电影大亨将事业移至洛杉矶附近发展。但关于纽约的电影继续繁荣,因为这城市对导演们来说不仅是情感对象,也隐藏了无数他们想探询的奥秘。
《第五元素》(1997)
纽约激发了德国导演弗里兹•朗格的灵感,于是我们看到了经典之作《大都市》(1926)。他们在柏林摄影棚搭景,搭建和拍摄他们的未来之城。未来派的钢铁建筑,复杂机械设施,对后来很多电影有重要启示意义。我们看到《金刚》(Kingkong,1933)中的巨型猿猴爬上当时世界第一高楼帝国大厦,也看见《独立日》(1996)里庞大的自由女神像脸俯卧在纽约港,外星人硕大的太空船掠过曼哈顿上空。《第五元素》(1997)中描绘了2259年的纽约景象,黄色出租车在空中飞行。《黑衣人》(1997)里,外星人爬上了第五大道的古根海姆艺术馆。
现实和电影中的纽约都有许多经典时刻。1954年9月15日,星期三,凌晨两点,在52街与莱克星顿路的街角,一家影院门外和地铁站之上,一千五百纽约人聚集在路障外观看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白色裙子被呼啸而过的地铁裹挟的风高高吹起。这是比利•怀尔德导演的《七年之痒》(1955)在纽约拍摄外景,玛丽莲•梦露春光乍泄。
而另一些时刻是纽约人的梦魇。2001年9月11日,这城市的象征——世贸大厦双子座轰然倒塌,在这超级都市的历史上书下悲剧的一笔。《第25小时》里的哀叹、《时光》里对纽约的深情描述、《纽约黑帮》里对往昔纽约的淡淡怀旧,使得“9•11”后的纽约电影笼上一层感伤。
纽约远离电影工业中心,“独立电影”风行,导演创作更自由,回归城市生活本身。马丁•斯科塞斯、吉姆•贾穆什、斯派克•李、伍迪•艾伦是其中代表人物,他们的电影如万花筒,为人们呈现出纽约的各个层面。
《穷街陋巷》(1973)
有位作家说纽约是“世界上村落的最大集合”,每个社区都在现代都市令人惊异地保留着自己的传统生活方式。在曼哈顿的“小意大利”,蔬菜水果摊、比萨店、面包房、酒吧林立。这里诞生了马丁•斯科塞斯的经典之作《穷街陋巷》(Mean Streets,1973)。社区内部的稳定结构防范着大城市的压力。斯科塞斯自己在附近街区长大,逼真再现了街区闭关自守,独立于外部世界的状态。但影片和历史本身都在说明,他们一直在进行的是一场终将失败的斗争,他们无法顶住世事变化带来的压力,保持他们的领地。小意大利逐渐被强大力量同化,年轻人要离开这里寻找新生活。1977年的《周末狂热》(Saturday Night Fever)也包含了年轻人反抗家庭和传统的内容。约翰•屈伏塔扮演的临时工人在第四大道的海湾桥将一桶油漆从这里提到那里,他的牛仔靴随着Bee Gees乐队的动人节拍敲击路面,手里的任务没有耽搁他注意来往的漂亮女孩。这是纽约电影中难忘的一幕。屈伏塔是闲荡的花花公子,有着布鲁克林风格,于他而言,第四大道不止是工作地点,还是生活方式。
纽约的街道挤满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群,出租车喇叭与警笛嘶吼此起彼伏,街头水龙飞喷中顽童嬉耍,被孩子围绕的流浪艺人沿街演奏。这城市如同爵士乐,喧嚣中带些忧伤和寂寞。有人抱怨,“如果你住在纽约,就不会相信垃圾能从街上消失,或者生活健康有序。没有足够的空间走路,呼吸,甚至彼此微笑。你不想踩上街上的垃圾,或睡梦中被吵醒。你宁愿从未来过这里。”人们需要足够的智慧才能存活于这满是噪音和垃圾的城市。《少女小渔》和《人在纽约》描述了中国人在纽约的挣扎,也略述了意大利人在严酷生活中的心灵孤独。
在城市暗面,边缘少年在街头游荡,暴力,梦想,贫穷,毒品,堕落,枪声……规矩少年成长为有破坏力的成人,街道成为“犯罪的摇篮”,非法诱惑的温床,贫民区苦难的钥匙。1969年的《午夜牛郎》里,这种断裂感觉蔓延到整个城市。熙熙攘攘的第五大道没有德克萨斯来的乔•巴克(Joe Buck)容身之处。导演约翰•施辛格(John Schlesinger)刻意让这华贵典雅的街道显得疏离冷漠,毫无个性。纽约人彼此之间互不介意,乔也无法与繁华世界中的任何一个建立联系。后来他住在达斯廷•;霍夫曼没有取暖设备的简陋公寓里。门窗破旧,油漆剥落,冰冷如铁,他们必须跳舞御寒。这是电影中的纽约描绘的最凄凉苦难的住处之一。
另一个著名的边缘纽约来自马丁•斯科塞斯的《出租汽车司机》(1976)。一辆黄色出租车在都市夜色中隐现,滑过幽暗的夜幕,进入一个疏远冷漠的不夜城。充满危险和悲哀,是真实城市的阴暗映像,一个人内心冲突的外部映射。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特拉维斯(Travis)找不到与这城市健康的联系方式,与城市的疏离更深刻也更有威胁性。他每日开着出租车从黄昏到黎明,游荡在纽约最污浊的街道:42街华丽灯火装饰的色情俱乐部,四处是妓女和流浪汉;东村是满街垃圾、碎酒瓶和脸色苍白的吸毒少年;在黑人聚居的哈莱姆区昏暗危险的街道,孩童也会传染愤怒,无缘无故向出租车投掷垃圾。
特拉维斯回到他破旧的“家”,这种离群索居的孤单感更加强烈。油漆剥落的墙面,裸露的灯泡,简陋的行军床——这样的空间,用窗上的铁栅栏与城市全然分开。即使有时特拉维斯与其他人一样走在街上,斯科塞斯也永远用长焦镜头或冷静的场面调度将他与周围城市的一切分离开来。现实与映像相互影响、组合,给《出租汽车司机》中的纽约不朽的、神话般的力量。这是现代城市绝望的底层。
而伍迪•艾伦电影呈现着诗意的纽约,纽约式的幽默浪漫,中产阶级的生活,纽约式的紧凑步调。《汉娜姐妹》(Hannah and Her Sisters,1986)多数场景在女演员米亚•;法罗(Mia Farrow)可俯瞰中央公园的公寓拍摄,这些结实、宽敞的公寓成为曼哈顿上层中产阶级生活的标志。摄影机在互相贯通的房间里穿梭,隐晦的欲望和姐妹间的罅隙将快乐家庭分成小部分。片中出现大都市剧院,伍迪•艾伦少年时喜爱的马克斯三兄弟曾在此演出。纽约的书店,咖啡馆,公寓,没有喧嚣拥挤,只有空旷诗意。
70年代经济危机时期,当时的纽约看来充满饱经沧桑的建筑和传统过时的生活方式,但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1977)对它充满信心。伍迪•艾伦扮演的阿尔维•;辛格(Alvy Singer)不断以堂吉诃德式狂想词汇为纽约辩护,死心塌地喜欢这座城市。安妮和Alvy的浪漫关系进展以这大城市为背景,他们在东70街公寓的阳台倾心交谈,满眼鲜花缭绕,高楼迢递。伍迪•;艾伦对纽约的古老部分情有独钟,布鲁克林科尼岛的旋转木马和木板路,夕阳中的东河码头,华盛顿广场华美的侧影……暗示这城市即使面临暂时困难,仍保留了引人注目的环境。
在其后的《曼哈顿》(1979)中,伍迪•艾伦用难忘的9分钟对这城市进行介绍,高歌颂扬它的历史遗产,使得纽约从背景浮现到前景甚至中心。一系列市中心轮廓的黑白画面,伴以“蓝色狂想曲”。这些影像,迷人,丑陋,令人惊诧:破败公寓,篮球场,垃圾堆,暴风雪中的公园路,购物广场……音乐推向高潮,太阳缓缓升起。影像灿若星光:中央公园的薄暮景色;百老汇、林肯中心的美妙……节奏逐渐加快直到一个惊人的长镜头缓缓放慢节奏,让观众诧异地屏住呼吸——巨大的扬基体育馆映亮天空,阵阵欢呼四处轰鸣。然后是中央公园上空的绚烂烟花,耀眼光芒伴着气势磅礴的格什温音乐。
在《曼哈顿》最著名的镜头里,凌晨三点多,1909年修建的皇后区桥自黎明曦光中缓缓升起,华丽绚烂,使得伍迪•艾伦更加确信:“这是美妙的城市,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它如此迷人。” (转自 新影响论坛)